「在電影院看電影的經驗真的特別美好,因為在看的當中,你感覺到自己是獨立的,感覺到電影好像是為你一個人而拍的;可是當周遭傳出笑聲、啜泣聲的時候,你又可以感覺到自己並不孤單。只有在電影院裡面,才可以形成這種既私密又共享,非常獨特的感覺。」
聞天祥,這個名字對愛電影和關注金馬獎的人來說再熟悉不過,他不只帶領台北金馬執行委員會(以下稱「執委會」)持續讓影展和典禮更加豐富壯大,亦擔任過許多影展的策展人與各項補助的評審,更在許多大專院校開班授課,堪稱新一代創作者們的電影啟蒙和精神導師,業界許多人尊稱他為「聞老師」。
但若跟不那麼熟知電影和金馬獎的人提起,常常會獲得有點幽默的回應:「聞天祥?是寫《正氣歌》的那個嗎?」
這笑話屢屢在我和電影圈外友人聊天時產生,我卻總覺得這幽默之外有幾分巧合。我在影展現場、課堂上、公共圖書館的電影導覽活動等場合見過聞老師,這次學籽邀請他開設電影線上課程,我們因而有幸和老師展開多次的訪談與討論,每次接觸,我都隱隱感覺到老師真的一身正氣——對電影和影人的愛不偏不倚,也不求名利。
聞老師從 2009 年受侯孝賢導演延攬出任金馬執委會執行長,經歷過張艾嘉、李安、李屏賓等歷任主席的委託而續任,至今已 15 年整。已經站到那麼高的位置的他,每每聊起電影都仍讓我們倍感親切熟悉。
他可以嚴肅、精闢地逐格解析《斷背山》(2005)的運鏡,談《窗外有藍天》(1985)的文學改編如何透過影像發揮得淋漓盡致,也能有些歪讀地將金馬奇幻影展選片《謎樣的你》(2023)說成是《靈異第六感》(1999)闖入《戀戀風塵》(1986),引來全場大笑。他時而犀利,時而親暱幽默,聽他說電影總會讓你想立刻放下手邊的事,衝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家電影院,看電影看個痛快。
一個人心裡若有深層的愛和執著,藏也藏不住,那樣熾熱的眼神我見過好幾次。
「因為我感受到電影的好,所以想讓你也感受到。我其實是引誘你去接觸我覺得非常美好的事物,因為它曾經影響了我,或啓發我,甚至改變了我。」
用電影比喻的話,或許也很像《樂來樂愛你》(2016)裡,對爵士樂執著到有點倔強的萊恩葛斯林。在和聞老師交談時,我腦海裡常常浮現這句電影台詞:
“People will want to go to it because you're passionate about it. And people love what other people are passionate about.”
隨著時代發展,電影或許會轉換播映形式,但永遠不可能消亡——正是因為有像聞老師這樣的影迷專情地活在電影裡。
聞老師說自己不太記得住現實中見過的人的名字和長相,除非他們曾出現在大銀幕上。他對日常生活中許多事物過目即忘,唯獨喜愛的電影的情節、年份、迴響,與之帶來的感動,他無法忘懷。
幼時全家一起看電影,適逢父親剛親手將老家建造完成,對早逝父親和家庭印象的完滿回憶,就這麼藉由《蛇王子》(1976)銘刻下來;青少年時期面對生死的措手不及,意外被侯孝賢導演《童年往事》(1985)月台邊母親望向兒子的眼神給安慰了;建中就學期間總是當個乖乖牌,亞倫帕克執導的《鳥人》(1984)充斥的躁動,卻暗暗激起了他些微的叛逆和反秩序的心;談起孤獨,是蔡明亮《你那邊幾點》(2001),苗叔走到後陽台抽菸時移開的那盆植栽,而孤獨的救贖,便是《河流》(1997)最後流瀉進房間裡的陽光;林青霞從《我是一片雲》(1977)的靈動,到《笑傲江湖II東方不敗》(1992)的風華絕代,他起初對這位女明星不以為意,最終卻回心轉意——倔強的影迷的心,終究被林青霞屹立不搖的可塑性給收服。
聞老師的生命記憶都是電影。
電影好像垂入井裡的那條繩子,聞老師是曾在井裡被垂繩拯救的人,現在也要將繩索下放,輕輕拉動,看看裡頭還有沒有人也想出來看看外面的寬廣世界。
我們詢問老師為電影做過最瘋狂的事是什麼,老師有點遲疑:「我不知道哪些可以算瘋狂耶......」隨後陷入一陣沉默,然後才接著說:「因為好像很多。」我們都笑翻了,老師又緩緩補充:「我不知道那些算不算瘋狂,因為對我來說都是很普通的事。」
他所謂的普通的事,是高中認真讀書考到前幾名,只為了向媽媽許願能在暑假去上焦雄屏和黃建業老師的電影課,報名費一千元,每週末看兩部片,都是外面看不到的經典大師之作,從布紐爾、高達、費里尼到侯麥⋯⋯。看得懂看不懂再說,總之就是想看。看完再搭兩小時的車回家,路上便閱讀課程的相關資料。
「當時對電影求知若渴但資源太少,能看就看,能讀就讀,這就是為什麼我非常認同喜歡看影展的人,有些電影能看到是非常難得的。」
高中畢業後考大學,聞老師志願全都填在台北,為的也是影展。「我沒有辦法忍受離開台北,就是因為怕看不到金馬影展,那是當年台灣大概唯一的影展。」
所謂普通的事,還有前往坎城影展時連續兩個禮拜每天看五部片,晚上回到旅館繼續「做功課」,把還沒看完的漏網國片補齊,才好為台灣電影年鑑做出完整的評價。其實這很像高中時的聞老師,跑到二輪戲院看電影,當時一部片 65 塊錢,兩個廳中間有販賣部,戲院的人看他常來,跟他說再給 50 塊就可以也去看隔壁廳,老師爽快地多給了 50 塊。
「因為一次看四部片要八個小時,我有時會帶饅頭進去吃,帶饅頭這種不會發出味道的食物最好。很像在當兵,但我就是想看電影呀,就說服自己這樣也可以省錢,省了車錢又省票錢。看電影是體驗人生最便宜又最划算的方式了。」
明明花了錢卻說是在省錢,另一次找理由說服自己、把自己關進電影院裡,是某一年的雙十節。
「MTV 盛行的時候,我曾經泡在 MTV 裡面看了一天一夜的電影,沒有停止。以前常去的 MTV 在寧波西街靠近總統府的路上,因為靠近閱兵和表演的集合區,所以雙十節時會被封街。我算準在 10 月 9 日進去 ,看到雙十節所有的活動結束以後才出來。但你要會排片啊,才不會崩潰、無聊,你要有起伏的。這對我來說就是最早的『選片』、『策展』。」
這些為愛瘋狂的表現,都是他所謂「普通的事」,而這些普通的事,都是造就金馬影展讓影迷們為之瘋狂的原因。
每每在金馬選片指南、映後座談總是侃侃而談的聞老師,說自己並不是一直都這麼會表達,本質上其實是個有點害羞內向的人,直到高中時,老師鼓勵他寫影評作為週記內容,年少的他便透過寫作,漸漸搭起與外界溝通的橋樑。這也是「金馬青少年電影課」的宗旨——找到那些有些敏感、獨特的孩子,讓他們知道自己並不孤單。
「在電影院看電影的經驗真的特別美好,因為在看的當中,你感覺到自己是獨立的,感覺到電影好像是為你一個人而拍的;可是當周遭傳出笑聲、啜泣聲的時候,你又可以感覺到自己並不孤單。只有在電影院裡面,才可以形成這種既私密又共享,非常獨特的感覺。」
曾經有點內向的少年,如今成為金馬辦公室裡的靈魂人物,他拒絕個人獨立辦公室,說自己一個人待在裡頭很奇怪,於是我們每次開會前往拜訪時,都會看見他和大家並肩而坐、敲打鍵盤的模樣。
「策展那麼多年,每次看影迷們排隊,或是看他們期待電影的那個眼神,我很容易被感動。後來我們做的一些事情,真的就是跟影迷互動下的結果。」聞老師說的是金馬奇幻影展的影迷許願池,只要你許了願,整個金馬辦公室就努力讓願望成真。
「很多影迷其實非常可愛而且感人,或許他也像當年的我一樣,在影展或電影院裡碰到了前所未見的作品而被感動,他不見得來做電影相關的工作,就只是做一個認真的影迷——你既然這麼認真,那我也就認真對待你。」
如今,聞老師接受學籽邀約開課,也是因為知道有許多影迷等待著,想再更靠近電影一點、看更多的作品、了解更多樣的詮釋可能,進一步挖掘影人創作的心思,成為一個更好的影迷。
這次開設線上課程,是聞老師作為一個影迷,準備給影迷們的真摯回禮。
「當一個好影迷其實意味著有更多幸福的可能,因為你會願意開放心胸跟視野,去接觸、去嘗試好的電影有更多的可能性,你就有可能獲得更多來自銀幕的祝福。電影絕對是需要影迷的,只有好的影迷才能夠讓好的影人、好的電影持續地壯大發展,去豐富我們的世界。」
一起支撐電影世界持續壯大發展,這是影迷們的默契。
為了製作這門課程,學籽先做了初步的市場調查,和各式各樣的影迷、電影創作者訪談,想知道他們想學什麼,結果幾乎所有人聽到聞天祥老師要開課,便說無論如何都要上課,他們甚至還不知道聞老師要教什麼。
我也曾聽過某位導演分享,他在影展現場聽到自己的短片被聞老師介紹時,覺得太值得了,為了能有機會讓老師主持映後座談,一定要繼續拍片。
聞老師總說自己只是個在佛堂裡換水、插花、掃掃地的信徒,他恐怕不知道有多少求佛、悟道之人,是因為他的關係而繼續信仰。
聞老師說自己是因為侯孝賢導演的《童年往事》,深深感覺被理解、被接住,從那一刻開始他就信侯孝賢了。對許多影迷來說,看見聞老師這麼多年來為電影付出,在金馬學院成立茁壯之時,在金馬的立場被政治討論聲浪席捲之時,在他犀利但不失溫度的影評文字裡,在金馬奇幻影展、經典影展和頒獎典禮一年比一年更加盛大歡騰時,在某個孤獨少年在青少年電影課找到歸屬時,這些影迷和影人們分別在生命的不同時間點上,信了聞天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