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做電影就是一種堅持吧。每部片其實都有自己的難關,就是因為每一部電影都是新的生命,我反而會覺得因為無法預期,所以在製作每部電影的時候,我都視為挑戰,去面對它就對了。」
葉如芬,業界人稱如芬姐,有她在的場合,談話節奏往往明快又明確。即使影視開發與執行大不易,每年有上百個案子走著走著便不見蹤影,如芬姐手上卻總是有至少三個案子同時進行著:一部才進入開發期、準備參加創投,另一部已經進入籌備期、一步步邁向開拍,同時還有一部已經進入後製,或甚至開始跑宣傳、催票房。
如芬姐說自己趁著拍攝線上課程的機會,重整一路走來的工作與學習歷程,才發現已經在這行待了三十年、累積了近 60 部影視作品。我們問如芬姐,是什麼讓她堅持了三十年還保有熱情,她的回答依舊明快沒有遲疑。
「因為我覺得我比其他人都更想做這件事情,我真的好想每天都做這份工作。」
聽如芬姐說起年輕時的經歷,其實和現在許多嚮往電影產業的新銳創作者相去不遠,相似的徬徨與茫然,沒有錢,沒有背景,沒有拍片經歷。22 歲在公館的 MTV 打工,她對電影毫無概念,但意外地看了許多經典電影,接觸了費里尼、高達、安東尼奧尼、小津安二郎等導演——看完了怕忘記,便自己造冊寫下電影劇情大綱,還能推薦給客人。想來也很有趣,如芬姐重述故事、再推薦給客人的這股熱忱,其實就是創投提案的前身。
那麼真正踏入電影圈,又是怎樣的契機?
離開 MTV 後,如芬姐開了一間咖啡店,基於對費里尼的愛,把咖啡店取作「八又二分之一」,同時,她也繼續找尋能拍片的幾會。某天,翻報紙看見新聞局開設製片班,她把自己在 MTV 打工和開咖啡店的履歷寫上,又附上一些為了賺零頭而拍的工商錄影作品,過不久就被通知面試。
到了現場,發現報名的人很多,如芬姐等了很久,是最後一個進去面試的人。
「我還記得是焦雄屏老師跟王志誠老師面試我的,因為我高中是念電子科嘛 ,她們就問學電子怎麼會來報名製片班?後來又說,反正跟電影一樣都是『電』啦,沒關係。」如芬姐說完自己哈哈大笑起來,招牌的爽朗笑聲,還有一個跟她的犀利形象有點不搭嘎的小酒窩。
「當時只錄取十位,我就是那個第十位。」那年如芬姐 26 歲,終於碰到了電影圈的邊。
接著,製片班的同學拉她去華視的台語連續劇當執行製片,懵懵懂懂拿著製片班給的一大堆表格,邊做邊學著訂時程、拉預算表、擬定報帳步驟⋯⋯。甚至做道具的人拍一半就跑了,她還得自己張羅道具,進片場硬著頭皮學開九人巴士,負責載導演和演員上下通告。
預算不足,劇組工作人員只能睡在主場景的四合院,打掃清潔也是如芬姐一手包辦,大家下工休息後,她還得整理當天的報帳收據、安排隔天的伙食和道具。此後,如芬姐又擔任了幾齣電視劇的執行製作,在邊拍邊寫劇本的 on 檔模式下,她練就了一身找景、敲演員檔期、掌握現金流的能力。
「那個時候學會了很札實的基礎功,因為一直在考驗你的臨場反應跟應變能力,現場全部都在等你一個人,那很可怕,我在那一年其實被訓練得特別強壯。」
1995 年,拍電影的機會找上如芬姐,是林正盛導演的第一部長片《春花夢露》,原以為可以順利進入製片組,卻只剩場記的缺,如芬姐沮喪之餘,還是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在電視劇當執行製片相對較好的酬勞,到長片劇組從頭學起。什麼都不懂,逢人就問,問不到答案就自學——即使當時,場記這個職位尚未被重視,大家總是板妹板妹地叫她。
「當時覺得也沒關係,我就一直忍著氣,想說我把這個工作做完,把該學的學完。結果剛好這部片殺青後,原來的執行製片離職了,後期沒人管,我就跟導演說:『沒關係,我是場記,我跟著你。』我當時就是想把後製的流程全部了解。」
如芬姐天天開車載林正盛導演到北投的電影製片廠,那時陳博文老師、杜篤之老師都在那裡有個工作室可以做剪接和聲音,直到整部電影拷貝完成、送片、做海報、跑影展⋯⋯任何一個環節她都不願放過。
隔年,林正盛導演的第二部長片《美麗在唱歌》開拍,如芬姐正式接到了第一份製片工作。一旦上了軌道,往後的日子有如搭上特快車,如芬姐有了電視劇和電影長片經歷,而後前往中國製作電視劇《人間四月天》,開始累積台灣以外的製片經驗。2000 年後,更開啟一連串海外製作的機緣——2000 年在溫哥華拍攝《候鳥》,2002 年陪伴著蔡明亮導演的《你那邊幾點》走到了坎城正式競賽,2004 年之後更高速運轉,陪伴多位新導演完成他們的電影長片,如林書宇導演的《九降風》、陳芯宜導演的《流浪神狗人》、卓立導演的《獵豔》,期間還參與吳宇森導演的億萬製作《赤壁》,以及楊雅喆導演的《女朋友。男朋友》。
近年來,如芬姐不僅交出票房佳作如《我的少女時代》、《總舖師》,更是金馬獎的常客,也在 2013 年獲頒第 50 屆金馬獎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。而後十年她仍馬不停蹄,監製國片《一路順風》、《大佛普拉斯》、《陽光普照》、《消失的情人節》、《同學麥娜絲》,這些作品也全都入圍了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。
從當初的「板妹」到如今坐穩監製位置的「如芬姐」,走了整整三十年,步步踏實。
無論是商業大片或是以參加影展為主要考量的作者電影,如芬姐在不同電影類型間能夠快速切換,來自於從基層做起,長期蹲點,累積了對於市場的深刻觀察。她深知面對不同的創作者,也必須有不同的電影產製方式,有的必須給予引導,有的必須退幾步給予創作空間。在與如芬姐對談的過程,她也不是開口就談電影藝術,只是站在監製/製片人的角色,如芬姐深刻明白了一件事:所有的商業考量,以及嚴謹的時程安排,都是為了支持藝術。
「做電影就是一種堅持吧。每部片其實都有自己的難關,就是因為每一部電影都是新的生命,我反而會覺得因為無法預期,所以在製作每部電影的時候,我都視為挑戰,去面對它就對了。」
如芬姐不斷地強調拍電影其實很實際,考量預算、時程、後續效益⋯⋯。同時還要照顧創作者、也得和投資人交代;當然,也要給影迷們交代。在銳利的眼光、犀利的語氣之中,其實常常能窺見如芬姐很真實的樣子,當她談起喜歡的電影、某個正在開發中的故事,或是在拍片現場捕捉到的靈光,你會發現她身為製片的種種務實作為,其實是對電影的極致浪漫。
如芬姐常開玩笑喊著:「不要拍電影啦好累喔!」但只要電話一響起,她便會馬上起身:「我去接一下喔,演員的電話。」聽她在電話裡積極喬檔期,讓電影能夠如期開拍;電話一放下,又快速切換頻道,侃侃而談課程規劃。如芬姐的口是心非再真實不過,對於珍愛的事物,有時候我們都不敢太過張狂地表達,電影之於如芬姐便是如此。
「電影是一直流動改變的,所以需要一直與時俱進、調整並傳承。但所有的決定都是在矛盾之中,不可能只是複製成功經驗。」
如芬姐堅信:好的製片才能促成更多好作品的誕生,希望藉由開課分享自己的製作經歷,把矛盾攤開,試著在其中找到一條可能延續電影生命的蹊徑,吸引更多人加入製片的行列。而在錄製課程前,如芬姐就已經把筆記全數整理完成,自己完整試講了好幾遍,每次都錄音記錄時長,精準控制節奏。我們每次就課程內容召開的會議,幾乎都在一小時內完成。製片的思維脈絡清楚地延伸到她對一切的高度掌握,她知道什麼時機該做什麼,才能得到最有效率也最精準的結果。
「在大銀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,當下的感動是無可取代的。這部電影是我們跟大家一起創造出來的,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。」
如芬姐作為監製,作為一部電影的領跑者,最終仍強調電影最重要的是團隊合作。作為團隊的一份子,和夥伴們持續開拓電影的可能性,這是她不斷往前走的動力。
回首當初在 MTV 打工,寫下滿滿的電影故事,又或是因為戀慕費里尼而開了「八又二分之一」咖啡店,如芬姐那份想要更靠近電影而努力奔跑的心,一直沒有變。